十一月底的南平，氣溫已經逼近零度。

晚上六點半，天色已暗。吳漾下了出租車，逆行與剛剛下班的白領們擦肩而過，來到 IN 大廈的旋轉門口。

剛一進大廳，就看見江楓步履匆匆，迎面走來。

他神色緊繃地走到吳漾身側，壓低聲音說：“下午有兩個警察突然來了公司，說昨天中午李偉興家裏燃氣洩露起火，人在裏頭直接給燒成了焦炭。”

吳漾心底一沈，忙問：“警察還說什麽了？”

江楓示意她往僻靜角落處走，語速飛快：“別的沒說太多，就是了解下他的近況，問問怎麽沒來上班，在單位和同事關系怎麽樣，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表現……”

“那你們怎麽答覆的？”

“都如實說了。李偉興因為違規洩密的事情正在被公司停職調查，都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——哦，除了那天。”

“那天？”吳漾疑惑。

“Robert 從天臺上掉下去那天，你記得吧？”

吳漾恍悟，“原本要從天臺上跳樓的那個員工就是李偉興？”

當日，她和吳一周趕到時，人已經被救了下來。後來從 Robert 記錄的視頻日志裏，雖然隱約看到天臺上的人影，卻並不知道那就是李偉興。

江楓點頭確認。

“這件事跟警察說了嗎？”

“說了。那天是片區民警來救的人，瞞不住。還有李偉興洩密的那個刑事案子，公司本來不想提，但是警察也主動問了——他們應該都是查了底檔才過來的。而且……”

江楓頓了頓，繼續道：“聽他們今天說話那意思，基本是排除了他殺，但不確定究竟是自殺還是意外。”

吳漾眉心輕蹙，“警察是這麽說的？”

“那倒沒明說，但他們問問題的時候，都挺輕松隨意，像是心裏有譜了，過來這趟也只是走個過場，主要想看看李偉興有沒有自殺傾向。”

然而，吳漾卻覺得，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——

按照曾銳的說法，“暗艙”在那次車禍事故中錯傷沈庭，放走了李偉興。之後，為了避免動靜太大引起警方註意，就銷聲匿跡了一陣子。

李偉興也因此過了段安生日子。

不過，由於他更早時候在網上爆出了自己和公司簽訂的那份不起訴協議，數據洩露的事情因此擴散開來，IN 就不得不公開表態對此糾察到底，給公司內外一個合理交代。

於是，“暗艙”雖然暫且放過了李偉興，但 IN 沒有，刑事調查持續進行。李偉興無法再從昏睡不醒的沈庭手上拿到那份錄音自證清白，感到走投無路，終於踏上了 IN 大廈的天臺。

當然，也可能只是想給 IN 表個態度。

但無論如何，此舉還是再次將漸入水底的案件托上風口浪尖，令 IN 實在沒辦法低調處理。

愈是如此，公司和李偉興之間的矛盾就愈加激化，誰也無法保證他是不是哪天會將自己當初被“暗艙”誘使的事情曝光出來。

就像曾銳說的，李偉興太情緒化，而對於“暗艙”來說，難以掌控的誘餌不僅是誘餌，也是隱患。

“有他家裏人的聯系方式嗎？”吳漾問。

“行政部同事傍晚時給他老婆打過電話，本意是想慰問一下家屬，看公司這邊有什麽能幫襯的，”言及至此，江楓有些無奈，“但對方一聽是我們，直接給掛了。”

吳漾沈吟片刻，還是請江楓幫忙要來號碼，用自己手機撥了過去——

“對不起，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。”

她只好收線，追問道：“住址呢？有嗎？”

……

李偉興居住的小區位於南平的舊城區，三環以裏，機關大院。

小區雖然有些年頭了，但院內走道幹凈規整，物業也管理得比較規範，吳漾和江楓在門口登記後，才被保安放行。

根據李偉興在公司預留的信息，妻子名叫餘艷，南平本地人，是位中學老師。而李偉興來自南方的一個小縣城，十幾年前到南平打拼奮鬥至今。

這麽看來，這套房子應該是女方家裏留下的。

吳漾來到單元門外，借著院子裏的路燈光，朝樓上望去，隱約能夠看見三層陽臺外被大火熏黑的墻面。

玻璃似乎碎了，屋內沒有亮燈。

兩人進了單元門，沿著老舊的樓梯上到三層，找到李偉興家。

吳漾象征性地在防盜門上敲了兩下，無人應答。

“沒人，”江楓說，“這屋子現在也住不了人吧。”

吳漾湊近門面，仔細查看上面的膠水痕跡和沒撕幹凈的紙屑，估計是案發後貼過的封條不久前被人摘掉了。

正如江楓所說，警方很可能已經有了判斷——李偉興並非他殺。

否則，也不會這麽快將現場解封。

自昨天中午發生火情到現在，不超過三十六個小時。想必涉案的證據事實都比較清楚，小區監控、現場情況、鄰居證言……這些警察肯定都替她查過，再追究意義不大。

和那場被斷定為“意外”的車禍事故一樣，“暗艙”再一次巧妙地脫身了。

可吳漾還是不太甘心。她摸出手機，又給李偉興的妻子撥了個電話。

意外地，這一次，電話通了。

而令她更加意外的是——空蕩的走廊裏同時也響起了電話鈴聲！

江楓立即反應過來，迅速順著鈴聲沖下樓梯。

“啊！！！”

剛進樓道的餘艷一聲尖叫，沒想到走廊裏突然躥出個人來，驚得直接把手機摔在了地上。

“抱歉抱歉！”江楓剛剛一時心急，沒想到對方竟這麽大反應。

他連忙替餘艷撿起手機，卻在將要還回去時，發現手機已經屏幕全碎，徹底黑屏了。

江楓的手僵滯在半空，又愧疚又尷尬，“實在對不起，我真不是故意的。”

餘艷見狀，連忙從他手中奪回手機，嘗試著重新開機。

“我……我賠個新的給你吧，”江楓不知所措地撓撓後腦，“或者折錢給你也行。”

餘艷沒理，只顧低頭擺弄，一次嘗試不成，手上力道漸重，對著絲毫沒有反應的手機又拍又搖……

一個沒拿穩，手機再次脫手——

啪嗒。

這一刻，空氣仿佛突然靜止了。

再次掉落的手機徹底從側縫摔開花了。

江楓：“……”

餘艷原地怔住了，她呆呆地望著地上的手機，一動不動，耳後的長發垂落下來，遮住面頰，像是一尊飽經風霜的石雕。

過了一會，她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，端在身前的雙手還保持著剛剛拿著手機的姿勢。

接著，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，失聲痛哭起來。

江楓算是被對方的過激反應徹底打亂了陣腳，頻頻朝身後趕到的吳漾投去求助的光，一臉緊張地用口型沖她比劃：“怎麽辦？”

吳漾瞥了眼地上的手機，轉而在江楓耳邊低語一句。隨後，她緩步走到餘艷面前，蹲下身子，默默遞了張紙巾。

可餘艷卻沒看見似的，頭也沒轉一下。

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氣，越哭越厲害，臉上的淚水鼻涕混成一片，管不得形象，也顧不上擦，恨不得把一肚子痛苦和怨氣一股腦地傾倒出來。

最後連二樓鄰居都忍不住推開房門，好奇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。

在認出嚎啕大哭的女人正是三樓住戶時，鄰居又默默地退了回去，似乎覺得這場狂風暴雨式的宣洩也沒那麽奇怪了。

過了一會，餘艷漸漸收聲安靜下來，只剩下不時地抽噎，大概是哭得太累了 。

吳漾又向前送了下手。

這次，餘艷接下了那張懸在半空許久的紙巾，潦草地擦了臉。

吳漾重新撿回地上的手機，拂去灰塵，還給餘艷，輕聲說道：“如果你願意，我們可以試著修一下，說不定能修好。”

餘艷身體微頓，終於緩緩擡起頭。

她接下手機，雙眼迷蒙地盯著吳漾看了好一會，又轉向一旁的江楓，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兩人並不是樓裏住戶。

餘艷翕了下幹裂的嘴唇，似要說話，聲音卻被一聲哽咽吞進了喉嚨。她用力一咳，清了清嗓子，這才聲音喑啞地問道：“你們是……”

“我是 IN 的，”江楓先一步開口答道，“公司今天下午剛聽說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餘艷的臉色就突然轉冷，語氣也沈了下來：“……我跟你們沒什麽可說的。”

她不容分說地打斷江楓，也撇開了吳漾將要扶她的手，自己站起身來，理了下散亂的長發，“別再來找我了。”

說完，就向上提了下肩頭的帆布袋，側身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，走上樓梯。

“哎嫂子你誤會了，”江楓連忙上前一步阻攔，“我們沒惡意，只是想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……”

“滾。”

餘艷眼眸低垂，手指漸握成拳，似乎在拼命抑制自己將要再次爆發的情緒。

吳漾站在餘艷身後，越過她瘦削單薄的肩膀，向江楓使了個眼色，搖搖頭。

江楓只好後退，給餘艷讓開路。

待餘艷進了屋子，“咣”地甩上防盜門，江楓才長嘆一聲，“現在怎麽辦？回去嗎？”

吳漾實在讓他氣得有點肝兒疼，沒想到自己一個交代不及時，小江總就飈出一口大實話——既然公司下午給人家打電話都被掛了，這會兒還說自己是 IN 的，不是找罵嗎？

唉，不過，這事也不能全怪江楓。

她這幾次找他幫忙調取李偉興資料，其實並沒有詳細說明用意，只是含糊解釋自己新接了一單委托，和李偉興有關。

一是為了案件信息保密，另一個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——她不能確定江楓作為 IN 董事長的獨子，對於“暗艙”究竟了解多少。

不過，好在小江總為人豪爽仗義，也不太計較這些，能幫則幫。

“在這等會吧，”吳漾說，“她背了個空袋子，估計是回來取東西的。那屋子剛著過火，應該暫時住不了人了……楊洲怎麽說？”

剛才，她附在江楓耳邊小聲說：餘艷手機裏應該存著很重要的東西，問問楊洲能不能幫忙拷貝出來。

“哦，他剛回我消息了，說得看看損壞程度，如果只是摔壞，應該問題不大，”江楓又低頭看了眼手機，“他說快到了。”

正在這時，樓上開門聲響，餘艷噔噔噔地下了半層，從樓梯上探下身來，問吳漾：“你剛才是不是說能幫我把手機修好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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